酒神

【桃色】百字令






年末刚下了一遭雪,京城铺天盖地都是霜白色,底下隐隐露出来漆红的砖瓦城墙,满城皆是迎新春的喜庆味道。黄子韬起了大早进宫,四殿下正在行宫里等他,一身粗布衣的平民打扮。金俊绵头疼得站在一边,一副欲言又止的犹豫模样。

黄子韬只消一眼就知道四殿下心里那点小九九,又无奈接收着国子监祭酒大人的眼神暗示,做了个偮开口道:“四殿下心情可好,赶这么大早上哪去?”

皇姓打头名世勋的四殿下横他一眼,眉毛高高挑起掩不住兴奋之情,“啰嗦。赶紧换了衣服陪我出宫。”

金俊绵眉头皱得更紧了。他赶忙一步上前,微欠身道:“四殿下不好胡来!这赶着年前,宫外人多眼杂,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该要如何是好!”

四殿下人生得极好看。一双美目狭长,配着高挺的鼻梁和纤薄红唇,活脱脱一副美人图站在面前。他明眸轻阖,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,“这么说来,祭酒大人是不愿意陪我去了?”

他话说得很慢,语调也轻缓,却不由得透出了不怒自威的意味。黄子韬心知坳不过他,却也不好让金俊绵为难,只得又躬身请命,“臣黄子韬愿陪殿下出宫,祭酒大人放心便是。”

话是这么说,心是一万个也放不得的。这位名为世勋的四殿下是皇后殿下嫡出幺子,打生下来便被捧在手心里,坐享世间荣华富贵,偏生就这么被惯出了无法无天的性子。倒不是说他作恶多端品行不正,只不过确实任性胡来。亏得当今圣上特意钦点国子监祭酒金俊绵跟随教导,也丝毫不见好转,别的皇子每日在国子监习字温书,拼了命要做出努力的姿态争得父皇注意,可四殿下偏逆其道而行之,动不动就召黄子韬陪同出宫,完全不把宫中戒律放在眼里。总惹得金俊绵焦头烂额,就怕一不小心出了什么事。

金俊绵长叹一声,想这也不是第一次四殿下这么胡来。只得做了最后挣扎,仔细叮嘱黄子韬小心行事,又严令一旁笑容得意的四殿下去换衣服,“殿下布衣出行,混杂在人群中易有闪失,还是换上公子装扮妥当。”

四殿下扁扁嘴,不情愿地拉着黄子韬走了,远远将祭酒大人跺脚叹气的声音抛在身后。黄子韬跟在身材修长的男人身后,好笑地看他一身布衣打扮,“四殿下哪里找来的衣服?”

“自然是问随从借的。”他斜睨黄子韬一眼,“难道还是抢的不成?”

“殿下误会了。”黄子韬话语里带着笑,“臣哪来的胆子去想殿下——”

走在前面的男人猛地停下了脚步。近年来他个头窜得极快,一眨眼已经能平视身后这一同长大的少年将军了,“我说过吧,私底下不要叫我殿下。”

黄子韬还是笑着,可那笑意多少变了些味道。“子韬感激殿下厚爱。然而礼数乃治国之理,即使是私下臣也断断不敢逾规越轨。”

四殿下横眉,眼神也冷得和满地白雪一般。黄子韬不待他开口便又道:“殿下还是尽快回宫更衣罢。现卯时已过,待到辰时敲钟再出宫就麻烦了。”

雪是停了,空中萧瑟冬风还时时吹起雪粉,冰凉拂面。四殿下布衣不经冻,瑟缩着打了个寒颤。黄子韬脱下身上披着的火色大氅,动作轻柔往四殿下肩上盖去,“殿下不要着凉了才好。”大氅还带着他身上的暖意,劈头盖面地包裹了沉默不语的四殿下。两人便这般别扭地一路无言,行至四殿下寝宫。

四殿下寝宫号白虎殿,因殿下出生时西方星宿呈白虎相而得名。当今圣上也因此大喜,命幺子名为世勋,意为世代的勋功伟业,不可谓不是对四子寄予厚望。

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殿,马上有侍从跟上前来行礼。四殿下理也不理,径直往偏殿去了。黄子韬点点头示意随从平身,又召了贴身侍女上来。眉目清秀的宫女行了礼,“小将军有何吩咐?”

“四殿下近来如何?”

侍女颇有难色,斟酌着回答:“小的不敢妄自揣测。可四殿下近来食欲不佳,国子监也去的少了——小将军和三殿下西征之后,四殿下就时常把自己闷在房间里,只偶尔去给皇后娘娘请安。”

黄子韬叹口气,挥挥手示意侍女可以下去了。与他心中猜想八九不离十,四殿下确实是心里有结梗着。他前夜刚回京师,阖眼不过三四个时辰,便来了命令召他入宫。黄子韬现在还疲惫得紧,连夜马上奔波总不踏实,连脑门儿也有点发烫。可他还是撑着迷糊的脑子进了宫,四殿下来的指令,哪有不从的道理?

除此之外——再多叹息也无法否认——他也确实想他了。从前他们还是孩童的时候,总在白虎殿挥霍时光。黄父官至吏部尚书,黄子韬便早早被召进宫来与皇子们作伴。他与三殿下、四殿下年纪相仿,三人也曾在皇城内四处嬉笑打闹,甚至撞上圣上都忘了行礼,反倒是一旁的随从们吓得出魂。

一眨眼十多年过去,他已经成了新任武状元,受圣上御赐征西小将军封号,随接了兵令符的三殿下一齐带兵出塞外平乱了。唯留四殿下一人在这深宫中,每日每夜重复同样的景色,没有丝毫趣味可言。黄子韬思忖着,心情又黯然一些。他不是不懂四殿下想与他亲近的心意,可他们终归回不到孩童时候了。

他是朝廷要员,是圣上亲封的小将军,是当今各方势力都要争抢的香饽饽。他现在最不能做的就是卷入宫廷斗争中——随着三年前册立太子,太子党与其余各皇子间的争斗愈发激烈起来,偏生当朝四位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。四殿下虽安居偏殿不问政事,黄子韬却也捏不准他是否有要问指皇位的意思。他们都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,而曾经亲密无间的三殿下与四殿下之间也隐隐有了些模糊的断痕。

终究是回不去当年的时光。黄子韬又长叹一声,猛地咳嗽起来。前些天染得风寒还没痊愈,现下肯定又受了凉,他大氅给了四殿下,只穿着单衣立在殿外,和着满地银雪十分萧索。身后檀木雕花门吱呀一声开了,淡淡几缕香炉暖意钻进鼻尖,四殿下拢着白袍,靠着门棱也不上前拉他,“怎么不进来?”

“殿下没招呼,臣不敢、咳咳……私自入内。”

四殿下眼色冷了冷,语气不善,“进来。”说罢头也不回进屋了。黄子韬笑得无奈,像是看到了从前总是鼻孔翘到天上的小霸王。他一跨进屋内,便被毛茸茸的大氅盖了脑袋,纯白色鎏金狐皮散着淡淡清香,四殿下正坐在桌边,“穿上。”

黄子韬这回不跟他硬抗了。一来他确实冷得紧,二来他也真的怀念这股熟悉的气味。他裹紧了大氅,看四殿下白袍加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,“殿下准备好动身了?”

“你这幅模样能去哪?”四殿下径直沏茶,看也不看他一眼,半晌突然重重砸了茶杯,“你是想气死我不成?”

黄子韬也不躲,任瓷杯在脚边摔了个粉碎。他心里无奈,面上挂着笑,却还是蹲下身去拾掇瓣瓣裂开的瓷片。四殿下真的发了火,猛地站起身,恨不得一把揪他起来,却蓦地对上了黄子韬带着笑的眸子,“世勋啊……”

千言万语化成三个字,酥得他骨头都麻了。四殿下就这么怔愣在原地,那时隔许久又听见的熟悉嗓音,一下夺去了他所有清明。黄子韬眼目晕眩,花了点时间站起身,他身上还裹着四殿下的大氅,缓步上前握了握那失神男人的手心,很快又松开了。

他掌心粘湿,带着酸软的潮意,贴上了四殿下干燥冰凉的掌纹。两人都不再言语。像是过了许久,又像是只一瞬间,星目剑眉的男人方又开口,眼神难得惶惑,“日后便是这样了。”

黄子韬默然。他什么承诺也给不了他,只能尽己所能护着他——可那大概是对方最不需要的东西。在这雄伟壮阔的寂寞宫廷中,越是珍惜的东西越要远离。

“四殿下。”黄子韬颔首,“臣总会回来。”

他们享有的只有掌心交错的那一瞬,和此时此刻的相对静默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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